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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0章 圍城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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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浚讓我在宮裏待著, 我除了不喜歡聽人發號施令, 其實也並不覺得這事有什麽不妥。

祖父教給我的本事,大多是些計謀和雞鳴狗盜之類難上臺面的,指揮千軍萬馬大戰或者守城這樣的事, 著實不是我的長項。且就算雒陽的城墻被攻破, 王霄和謝浚也已經有了退回宮城的對策。秦王的大軍明日就能來到, 靠著宮城的抵擋, 應該撐得住。

當然,世事無絕對,總有萬一。若是王霄和謝浚連退到宮城也抵擋不住,可見他們本是庸才中的庸才,就算我出手也無濟於事。

這幾日我睡得著實不夠,正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, 既然謝浚把我安排到董貴嬪的宮裏,我求之不得。

於是,我跟著兩個內侍乘著馬車入宮去。

董貴嬪和秦王一樣, 總傳出身體不好的消息, 讓人覺得命在旦夕。

然而多年過去,那些拿他們母子打主意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, 這兩人仍好好地活著,可謂奇觀。

自從沈太後去世,皇宮裏日子過得最好的先帝妃嬪,就是她。

說來,這都是托了秦王的福。

從文皇帝到現在的趙王, 每一個掌權之人,都恨不得立即殺了秦王。

然而他們不能。

於是事情就變得十分有意思。董貴嬪在宮中,似質子一般受人監視,卻從來不會受委屈。作為秦王的母親,她一直以來享受著各路當權者的供奉,自沈太後離世,皇帝出逃,她便不用向任何人行禮,在這皇宮之中,儼然成了那地位最高的人。

我跟著內侍來到董貴嬪宮中的時候,她仍然像上次見到時一樣,坐在佛龕前,專心念經。

不過佛龕前供著的牌位,除了廬陵王之外,又多了兩個。我看去,其中一個,是都安鄉侯董祿的。

這事我在遼東的時候聽馮旦提過。就在去年,董祿病重去世了,朝廷曾想將侯國撤掉,但趙王仍想著拉攏秦王,將此事攔了下來。

而另一牌位上面,沒有寫字,空空如也,卻不知是誰。

好一會,董貴嬪念經念完了一段,轉過頭來。

我上前行禮:“拜見貴嬪。”

她看著我,點了點頭:“是你。”

常年服侍她的老宮人上前,將她攙起,慢慢走到榻上坐下。

“昨日謝長史來過,說是你幫著北軍,拿下了宮城?”她說。

我答道:“正是。”

董貴嬪道:“趙王原本可將老婦拿來要挾,卻未見有人上門。昨日聽到宮變的消息之時,北軍已經拿下了太極宮,想來,也是你救下了老婦這命。”

我謙虛道:“這都是北軍將士神勇之功。”

“怪不得子啟總這般信任你,頻頻托以要事。”董貴嬪神色淡淡,“你確是才能卓著之人。”

“貴嬪過譽。”

她對我一向不冷不熱,這一番言語,已經頗讓我受寵若驚。

“貴嬪。”這時,一個內侍從外面匆匆走進來,向她道,“小人奉貴嬪之命,到宮外打聽,諸侯的兵馬當下已經在城外聚集了十萬有餘。”

董貴嬪頷首:“趙王那邊如何了?”

“趙王等人仍在太極宮收押著,北軍將城中搜捕黨羽,也全都關到了太極宮裏。”

此事,我聽王霄和謝浚商議過。

這是謝浚的主意,太極宮雖然被燒塌了幾處門口,但高墻仍在,用來充作臨時的監獄,是再好不過。王霄覺得太極宮是皇帝起居之所,以為不妥,但謝浚最終還是說服了他。趙王這一幹人等,是拿捏城外諸侯兵馬的籌碼,那些人聚集著,至今不敢攻城,便是忌憚這些人質的緣故。

董貴嬪對此事未予置評,道:“還有旁事麽?”

“還有一事。”那內侍的神色有些不安,道,“小人聽北軍的將士議論,他們在雒陽搜捕趙王世子,至今仍未找到,恐怕這王世子不在城中。”

“哦?”董貴嬪聽得這話,原本閉目養神的眼睛,微微睜開。

我亦是詫異。

此事,我先前不曾得知,若是真的,那麽確是一件大事。

趙王和王後如今都被囚禁在了宮城裏,如果加上王世子,趙國的兵馬便是群龍無首。但這王世子若不在城中,事情則全然不一樣了。他可接過趙王的大任,召集諸侯攻城。如果謝浚和王霄殺了趙王等人,那麽王世子可接任趙王;如果沒有殺,那麽城破之後便可將趙王等人救下。這般買賣,怎麽算也不愧。

當然,此事非心腸冷硬不可為,但在生性涼薄的皇家宗室之中,歷來絲毫不罕見。

董貴嬪顯然也是想到了這般可能,道:“此事確實麽?”

“尚不知曉。”那內侍道。

旁邊的老宮人道:“貴嬪,是否將謝長史召來問一問。”

董貴嬪沈吟片刻,搖頭,神色已經恢覆了淡然。

“他此時必是忙碌,莫擾他。不過少了個王世子,翻不了天。”她說罷,對那內侍道,“外邊的事,你再去打聽,若有甚變化,速來告知。”

那內侍應一聲,轉身去了。

這時,老宮人要扶董貴嬪躺下,董貴嬪擺擺手,卻看向我。

“雲霓生,”她說,“當下索性無事,你坐過來,與老婦說說話。”

我楞了楞,不知她要說些什麽。不過她既然邀我,我也不好違逆,應一聲,走了過去。

待得在榻上坐下來,董貴嬪看著我,目光深遠。

“前面你我幾番碰面,皆有要事,老婦不得與你說上許久。”她說,“今日,倒是得了時機。”

我說:“今日亦有要事,諸侯的十萬兵馬仍在城外圍著。”

董貴嬪道:“故你我此番哪裏都去不得,不若閑坐說話。”

此言倒也在理,我沒有反對。

董貴嬪讓老宮人退下,待得旁邊無人,卻看著我的脖子,忽而道:“老婦記得第一次見你時,你這項上有一顆白色的玉珠,現在怎麽不見了?”

我一怔,心中登時升起一陣疑惑。

片刻,我笑了笑:“貴嬪好記性。當年初見時我戴著什麽早不記得了,貴嬪還記得?”

“怎會不記得。”董貴嬪從容地從小案上拿起茶杯,輕輕吹了吹,“老婦兄妹三人,年幼時因水患失了父母,被衛氏收養。老婦自五歲起,便給衛倫的女兒做了侍女,伴了她五年五年。此物是她最愛,總戴在身上,我便是遠遠看一眼,也能認出來。”

我看著董貴嬪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心中又驚又疑,登時似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
“哦?”我的聲音平靜,“衛氏是誰?我不知曉,一顆白玉珠而已,貴嬪興許認錯了。”

董貴嬪沒有反駁,淡淡笑了笑,抿一口茶。

“他們一家去楚國時,我十二歲,跟他們一起去的,還有我的二兄董紳。他們將我和長兄留在了雒陽,說是要我二人替他們看守宅院。當年雒陽之亂,比今日更甚,我和兄長提心吊膽受了三年,一個衛倫的故舊忽而登門而來,將我帶走。隔日,我便被獻到了景皇帝的身邊。”董貴嬪說著,目光落在我的臉上,似在盯著我,又似不是,滿是追憶,“衛倫拿著我二兄的性命要挾,要我和兄長為他們一家刺探高祖皇帝的動向。我和兄長一直不敢怠慢,直到楚國敗亡,我二兄病逝的消息傳來,方得以解脫。”

我聽著這話,心神漸漸安定了些許。

“貴嬪這般秘聞,想來世間知曉之人寥寥無幾。”我說。

“正是。”董貴嬪道,“如今知曉的人,除了老婦和秦王之外,便是你了。”

聽到秦王的名字,我心中不由地又突了一下。

“貴嬪待秦王果然如親生一般。”我說,“莫非秦王不曾發怒?”

“這些事,也是他長大成人之後,我方才告知。”董貴嬪道,“那時楚國早已覆滅,我二人相依為命,這些過往之事,藏著無益。子啟非狹隘之人,並不曾因此責怪我和兄長,此事於我甚為寬慰。”

我心中生出些希翼,從她言語之中,她只不過是認識我那生母,以及這玉珠的來歷。

而我的身份,她只字未提。

“不瞞貴嬪,這玉珠是我祖父給我的,並不曾告知來歷。”我嘆口氣,道,“不想竟有這般曲折。”

“此事說來,也甚為巧合。”董貴嬪道,“當年衛氏還在雒陽之時,雲先生曾經幾次到府中做客,老婦見過他。仙風道骨,一望即知學問非凡。不過那時老婦淺薄,未知雲先生本事,後來子啟查清了你的來路,與老婦說起你是雲先生的孫女,老婦方才知曉。”

她提到孫女,這便好辦了。

我即刻笑了笑,道:“正是,不想我家與貴嬪竟也是故人。”

董貴嬪卻不以為然:“可老婦自從第一次見你之後,便知道你不是。除了那玉珠,還有你這眉目。衛氏當年自幼便是雒陽聞名的美人,她的模樣,老婦永遠忘不掉。當年見到你的時候,老婦幾乎以為見到了她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她既然這麽說,我自無法反駁。

我說:“據我所知,當年衛氏生下的是個男孩。”

“老婦亦疑惑於此。衛氏有些堂親表親,你出於其中也未可知。”董貴嬪道,“不過後來聽聞黃遨投在了桓皙帳下,老婦又想起了此事。”

“黃遨?”我繼續裝傻,“與他何幹。”

“黃遨與老婦一樣,是衛氏的奴仆。老婦知曉他的脾性,若非十分緊要之人,他斷不會去投。於他而言,這世間除了衛氏,無人可稱為緊要。”董貴嬪道,“還有明光道的曹賢,老婦雖從前不曾見過他,卻知道他的名號。曹賢父子將你待若上賓,只怕與楚國有莫大的幹系。”

聽得這話,我心中動了動。

她沒有單獨提到曹麟,可見她仍不知道曹麟和董紳的關系。再想想黃遨的話,可斷定當年那調換嬰兒之事,確實只有黃遨知曉。

我說:“衛氏既然全家歿在了楚國,過了這麽多年,黃遨心意改了也未可知。貴嬪應當也聽說了,前番他還曾經糾集流寇造反。至於曹賢,他曾是我祖父密友,我祖父在時,他一向拿我視若親生。”

董貴嬪淡淡一笑。

“雲霓生,”她不接我的話,道,“你可覺得好奇,為何這些事,老婦從未與你提起,卻現在才說?”

我亦是此想,道:“為何?”

“我二兄染疫之後,知道時日不久,托人給我和兄長捎了信來。”她說,“那信中只有寥寥數語,他告知老婦和兄長,衛氏當年的救命之恩,我兄妹三人早已經還清,不必再為他們賣命。可那時,我的孩兒已經死去,我和兄長如深陷泥沼,已不可抽身。”

董貴嬪看著我:“衛氏於我一家,既是恩人,又是災厄,你若就這麽死了,於我於子啟,都不算壞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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